作者:【汉】枚乘
楚太子有疾,而吴客往问之,曰:“伏闻太子玉体不安,亦少间乎?”太子曰:“惫!谨谢客。”客因称曰:“今时天下安宁,四宇和平,太子方富于年。意者久耽安乐,日夜无极,邪气袭逆,中若结轖 [1]。纷屯澹淡,嘘唏烦酲,惕惕怵怵,卧不得瞑[2]。虚中重听,恶闻人声。精神越渫,百病咸生。聪明眩曜,悦怒不平[3]。久执不废,大命乃倾。太子岂有是乎?”太子曰:“谨谢客。赖君之力,时时有之,然未至于是也。”客曰:“今夫贵人之子,必宫居而闺处,内有保母,外有傅父,欲交无所。饮食则温淳甘脆,脭肥厚[4];衣裳则杂遝曼煖,燂烁热暑[5]。虽有金石之坚,犹将销铄而挺解也,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?故曰:纵耳目之欲,恣支体之安者,伤血脉之和。且夫出舆入辇,命曰蹷痿之机[6];洞房清宫,命曰寒热之媒;皓齿蛾眉,命曰伐性之斧;甘脆肥脓,命曰腐肠之药。今太子肤色靡曼,四支委随,筋骨挺解,血脉淫濯,手足堕窳[7];越女侍前,齐姬奉后;往来游宴,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。此甘餐毒药,戏猛兽之爪牙也。所从来者至深远,淹滞永久而不废,虽令扁鹊治内,巫咸治外,尚何及哉!今如太子之病者,独宜世之君子,博见强识,承间语事,变度易意,常无离侧,以为羽翼。淹沉之乐,浩唐之心,遁佚之志,其奚由至哉!”太子曰:“诺。病已,请事此言。”
客曰:“今太子之病,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,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,不欲闻之乎?”太子曰:“仆愿闻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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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曰:“龙门之桐,高百尺而无枝。中郁结之轮菌[8],根扶疏以分离。上有千仞之峰,下临百丈之谿。湍流溯波,又澹淡之[9]。其根半死半生。冬则烈风漂霰、飞雪之所激也,夏则雷霆、霹雳之所感也。朝则鹂黄、鳱鴠鸣焉[10],暮则羁雌、迷鸟宿焉。独鹄晨号乎其上,鹍鸡哀鸣翔乎其下。于是背秋涉冬,使琴挚斫斩以为琴,野茧之丝以为弦,孤子之钩以为隐,九寡之珥以为约[11]。使师堂操《畅》,伯子牙为之歌[12]。歌曰:‘麦秀(上卄下漸)兮雉朝飞,向虚壑兮背槁槐[13],依绝区兮临回溪。’飞鸟闻之,翕翼而不能去;野兽闻之,垂耳而不能行;蚑、{蟜}、蝼、蚁闻之,拄喙而不能前。此亦天下之至悲也,太子能强起听之乎?”太子曰:“仆病未能也。”
客曰:“犓牛之腴,菜以笋蒲。肥狗之和,冒以山肤[14]。楚苗之食,安胡之飰,抟之不解,一啜而散。于是使伊尹煎熬,易牙调和[15]。熊蹯之臑,勺药之酱。薄耆之炙,鲜鲤之鲙[16]。秋黄之苏,白露之茹。兰英之酒,酌以涤口。山梁之餐,豢豹之胎。小飰大歠,如汤沃雪[17]。此亦天下之至美也,太子能强起尝之乎?”太子曰:“仆病未能也。”
客曰:“钟、岱之牡,齿至之车;前似飞鸟,后类距虚。穱麦服处,躁中烦外[18]。羁坚辔,附易路。于是伯乐相其前后,王良、造父为之御,秦缺、楼季为之右[19]。此两人者,马佚能止之,车覆能起之。于是使射千镒之重,争千里之逐。此亦天下之至骏也,太子能强起乘之乎?”太子曰:“仆病未能也。”
客曰:“既登景夷之台,南望荆山,北望汝海[20],左江右湖,其乐无有。于是使博辩之士,原本山川,极命草木,比物属事,离辞连类。浮游览观,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[21]。连廊四注,台城层构,纷纭玄绿。辇道邪交,黄池纡曲[22]。溷章、白鹭,孔鸟、{鶤}鹄,鹓雏、,翠鬣紫缨。螭龙、德牧,邕邕群鸣[23]。阳鱼腾跃,奋翼振鳞。漃漻䓓蓼,蔓草芳苓。女桑、河柳,素叶紫茎。苗松、豫章,条上造天。梧桐、并闾,极望成林。众芳芬郁,乱于五风。从容猗靡,消息阳阴。列坐纵酒,荡乐娱心。景春佐酒,杜连理音。滋味杂陈,肴糅错该[24]。练色娱目,流声悦耳。于是乃发《激楚》之结风,扬郑、卫之皓乐。使先施、徵舒、阳文、段干、吴娃、闾娵、傅予之徒,杂裾垂髾,目窕心与[25];揄流波,杂杜若,蒙清尘,被兰泽,嬿服而御[26]。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,太子能强起游乎?”太子曰:“仆病未能也。”
客曰:“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,驾飞{軨}之舆,乘牡骏之乘。右夏服之劲箭,左乌号之雕弓[27]。游涉乎云林,周驰乎兰泽,弭节乎江浔。掩青,游清风。陶阳气,荡春心。逐狡兽,集轻禽。于是极犬马之才,困野兽之足,穷相御之智巧,恐虎豹,慑鸷鸟。逐马鸣镳,鱼跨麋角。履游麕兔,蹈践麖鹿,汗流沫坠,冤伏陵窘[28]。无创而死者,固足充后乘矣。此校猎之至壮也,太子能强起游乎?”太子曰:“仆病未能也”。然阳气见于眉字之间,侵淫而上,几满大宅[29]。
客见太子有悦色,遂推而进之曰:“冥火薄天,兵车雷运,旍旗偃蹇,羽毛肃纷[30]。驰骋角逐,慕味争先。徼墨广博,观望之有圻[31]。纯粹全牺,献之公门。”太子曰:“善!愿复闻之。”
客曰:“未既。于是榛林深泽,烟云暗莫,兕虎并作。毅武孔猛,袒裼身薄[32]。白刃硙硙,矛戟交错。收获掌功,赏赐金帛。掩肆若,为牧人席。旨酒嘉肴,羞炰脍炙,以御宾客[33]。涌觞并起,动心惊耳。诚必不悔,决绝以诺;贞信之色,形于金石。高歌陈唱,万岁无斁[34]。此真太子之所喜也,能强起而游乎?”太子曰:“仆甚愿从,直恐为诸大夫累耳。”然而有起色矣。
客曰:“将以八月之望,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,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。至则未见涛之形也,徒观水力之所到,则恤然足以骇矣[35]。观其所驾轶者,所擢拔者,所扬汩者,所温汾者,所涤汔者[36],虽有心略辞给,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。恍兮忽兮,聊兮栗兮,混汩汩兮,忽兮慌兮,俶兮傥兮,浩㲿瀁兮,慌旷旷兮[37]。秉意乎南山,通望乎东海。虹洞兮苍天,极虑乎崖涘。流揽无穷,归神日母[38]。汩乘流而下降兮,或不知其所止。或纷纭其流折兮,忽缪往而不来。临朱汜而远逝兮,中虚烦而益怠。莫离散而发曙兮,内存心而自持[39]。于是澡概胸中,洒练五藏,澹澉手足,颒濯发齿,揄弃恬怠,输写淟浊,分决狐疑,发皇耳目[40]。当是之时,虽有淹病滞疾,犹将伸伛起躄,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,况直眇小烦懑,酲病酒之徒哉[41]!故曰:发蒙解惑,不足以言也。”太子曰:“善!然则涛何气哉?”
客曰:“不记也。然闻于师曰,似神而非者三:疾雷闻百里;江水逆流,海水上潮;山出内云,日夜不止。衍溢漂疾,波涌而涛起。其始起也,洪淋淋焉,若白鹭之下翔。其少进也,浩浩溰溰,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。其波涌而云乱,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。其旁作而奔起也,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[42]。六驾蛟龙,附从太白;纯驰浩蜺,前后骆驿。颙颙卬卬,椐椐彊彊,莘莘将将;壁垒重坚,沓杂似军行[43]。訇隐匈礚,轧盘涌裔,原不可当[44]。观其两旁,则滂渤怫郁,暗漠感突,上击下律,有似勇壮之卒,突怒而无畏。蹈壁冲津,穷曲随隈,逾岸出追[45]。遇者死,当者坏。初发乎或围之津涯,荄轸谷分。回翔青篾,衔枚檀桓[46]。弭节伍子之山,通厉胥母之场。凌赤岸,篲扶桑,横奔似雷行[47]。诚奋厥武,如振如怒;沌沌浑浑,状如奔马。混混庉庉,声如雷鼓[48]。发怒庢沓,清升逾跇,侯波奋振,合战于藉藉之口[49]。鸟不及飞,鱼不及回,兽不及走。纷纷翼翼,波涌云乱;荡取南山,背击北岸;覆亏丘陵,平夷西畔。险险戏戏,崩坏陂池,决胜乃罢[50]。瀄汩潺湲,披扬流洒,横暴之极[51]。鱼鳖失势,颠倒偃侧,沋沋湲湲,蒲伏连延[52]。神物怪疑,不可胜言。直使人踣焉,洄暗凄怆焉[53]。此天下怪异诡观也,太子能强起观之乎?”太子曰:“仆病,未能也。”
客曰:“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,若庄周、魏牟、杨朱、墨翟、便蜎、詹何之伦[54],使之论天下之精微,理万物之是非。孔、老览观,孟子持筹而算之[55],万不失一。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,太子岂欲闻之乎?”
于是太子据几而起,曰:“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”。涊然汗出,霍然病已[56]。
注释:
[1]中:胸中。结{轖}(sè色):郁结堵塞。 [2]纷屯澹淡:昏乱、摇荡貌。嘘唏:叹息呻吟声。烦酲(chéng成):烦恼如病酒。惕惕怵(chù处)怵:忧烦惊惧貌。瞑:眠,安睡。 [3]越渫(xiè谢):涣散。聪:听觉。明:视觉。眩曜:惑乱。 [4]温淳:厚味。脭(chéng成):肥肉。(nóng农):厚酒。 [5]杂遝(tà踏):众多。曼:轻细。燂(qián前)烁:火热。 [6]舆、辇:均为车。命曰:名为。蹷痿(jué wěi决伟):麻痹瘫痪之症。机:机兆。 [7]媒:媒介。伐性:戕害生命。脓:同“”。靡曼:细柔有光泽。委随:不能屈伸。淫濯:过多、扩大。堕:懈怠。窳(yǔ雨):弱。 [8]郁结轮菌:纹理盘曲。 [9]溯(sù素)波:逆流的波浪。澹淡:摇荡。 [10]感:触。鹂黄:黄莺。{鳱}{鴠}(hàn dàn汗旦):鸟名。 [11]琴挚:春秋时鲁太师(乐官)挚,善弹琴。钩:衣带钩。隐:琴上一种装饰。九寡:鲁国宫中的一位母师,不幸早失夫,独与九子居。珥(ěr耳):耳饰。约:一作“的”,又作“㢩”,琴上的圆形星徽。 [12]师堂:古之乐师,一称“师襄”。孔子曾向他学琴。《畅》:传说为尧时琴曲名。伯子牙,即俞伯牙,古代善鼓琴者。 [13]秀:麦穗。(上卄下漸)(jiàn见):麦芒。 [14]犓(chú除):小牛。腴(yú鱼):腹下肥肉。菜:作动词用。蒲:香蒲。和:羹。冒:通“芼”,用菜调和。山肤:植物名,或以为即“石耳”。 [15]楚苗:楚地苗山。安胡:即菰米。飰:同“饭”。抟:团聚。啜:尝。伊尹:商汤时大臣,擅长烹调。易牙:齐桓公之宠臣,善调味。 [16]蹯(fán凡):掌。臑(ér而):即“胹”字,烂熟。勺药:即芍药。薄耆:切成薄片的兽脊肉。 [17]秋黄之苏:秋天变成黄色的紫苏草。茹:菜之总名。兰英之酒:兰花泡的酒。山梁:此代指野鸡。豢豹:饲养的豹。歠(chuò辍):饮。沃:浇。 [18]钟、岱:岱应作“代”,均为古代名马产区。牡:此指雄马。齿至之车:马的年龄适中者所驾之车。距虚:兽名,善走。穱(zhuō桌)麦:早熟麦。服处:服用。躁中烦外:马肥而心躁思奔。 [19]易路:平坦之路。王良:古善驾车者。造父:相传为周穆王车御,曾驾八骏载穆王西游。秦缺:古勇士。楼季:古善跳跃者。右:车之右卫。 [20]景夷:台名,在今湖北监利县北。汝海:即“汝水”,源出河南嵩县,东南入淮河。“海”以形容其流域之大。 [21]离辞:连缀成文辞。虞怀:宫名。 [22]连廊四注:宫廊四面相连。邪:斜。黄池:即“潢池”,绕城的积水池。 [23]溷(hùn混)章:鸟名。{鶤}(kūn昆)鹄:即鹍鸡。鹓雏(yuān chú渊除):凤一类鸟。(jiāo jīng交京):水鸟名。鬣(liè列):头顶上毛。缨:颈毛。螭(chī吃)龙:此借指雌、雄之鸟。德牧:鸟名,或说指鸟头、腹毛之花纹。 [24]阳鱼:古人以为鱼类属阳,故称。漃漻(jì liáo季辽):清净的水。䓓(chóu愁)蓼(liǎo):蕏草和水蓼。并闾:棕榈树。猗靡:披拂摇摆。消息:意为隐、现。阳阴:此指树叶的正、反面。景春:战国时纵横家。杜连:一名田连,古善鼓琴者。滋:多。肴糅错该:菜肴错杂齐备。 [25]练色:挑选的女色。激楚:楚歌曲名。结风:曲名,一说乃曲尾余声。皓乐:指好听的歌声。先施:西施。徵舒:指春秋时夏徵舒母亲夏姬。阳文:楚美人。吴娃:吴国美女。闾娵(zōu邹):战国魏王婴的美人。段干、傅予:未详。垂髾(shāo烧):垂着燕尾形发髻。窕:同“挑”,挑逗。 [26]揄:引。蒙清尘:承受清风。被兰泽:加之以兰膏。嬿服:便服。御:侍奉。 [27]{軨}(líng玲):有窗的车。夏服:夏后氏的箭囊。传说夏后氏良弓名“繁弱”,其箭亦利。乌号:传说黄帝时良弓,用柘木制作。 [28]逐马鸣镳(biāo标):奔驰的马,鸾铃鸣于镳(马勒旁横铁)。鱼跨麋角:如鱼之跃腾、麋之角逐。履游:践踏。冤伏陵窘:指禽兽四散逃匿和急迫困窘。 [29]侵淫:渐进貌。大宅:面额。 [30]冥火:晚上纵火烧野以驱禽兽。旍:同“旌”。偃蹇:高貌。羽毛肃纷、旌旗上所饰羽、毛整齐众盛。 [31]徼:边界。墨:烧过的焦黑之田。圻(yín银):同“垠”,界。 [32]暗莫:不分明。孔猛:甚猛。袒裼(tǎnxī坦西):裸露身臂。身薄:亲身搏取。 [33]掩肆若:,应作“{薠}”(fán烦)。在{薠}草上铺设席位陈列杜若(香草)。牧人:田猎之官。羞:有滋味的食物。炰(páo跑):以火煮熟。脍:细切肉。 [34]涌觞:满杯。形于金石:忠诚之心在音乐声中也表现出来。金石:指钟、磬一类乐器。无斁(yì义):无厌。 [35]恤然:惊恐貌。 [36]驾轶:超越。擢:拔。扬汩(yù玉):飞扬度越。温汾:结聚。涤汔(qì气):洗荡。 [37]聊栗:恐惧貌。混汩(gǔ古)汩:众浪相混疾流声。㲿瀁(wǎng yǎng网养):水广大貌。慌旷旷:茫洋一片。 [38]秉意:集中注意。通望:一直望到远处。虹洞:水天相连貌。极虑:此指极目。涘(sì四):水边。日母:日出之处。 [39]缪(miào庙):缠结。朱汜(sì四):地名。莫离散而发曙:指晚(暮)潮退去,早潮到来。 [40]概:同“溉”,涤。洒练:洗汰。澹澉:洗涤。颒(huì会):本指洗脸,此作洗涤解。揄:脱。输写:排除。淟(tiǎn舔)浊:污垢。皇:明。 [41]淹病:久病。伛(yǔ雨):驼背。起躄(bì必):使跛脚的站起来。眇:小。 [42]溰(yí夷)溰:高白貌。腾装:装备雄壮奔腾而进。如轻车勒兵:主将驾轻车检阅士兵。 [43]太白:河伯,一说指帅旗。纯驰:纯,即“屯”。或屯或驰。骆驿:连续不断。颙(yóng)颙卬(áng昂)卬:波高貌。椐(jū居)椐彊彊:相随貌。莘莘将将:相激貌。军行:军队行列。 [44]訇(hōng轰)隐匈礚(kē科):形容涛声。轧盘:广大无际。涌裔:涛行貌。 [45]暗漠感突:冲起貌。律:依五臣本《文选》作“硉”(lù路),从高处滚石而下。出追:追,古“堆”字。超出沙堆。 [46]或围:地名。荄:“陔”的假借字,山陇。轸:隐。浪涛如山陇之相隐。青篾:地名。一说车名,形容水波如车之回旋。檀桓:地名。一说犹“盘桓”,回旋貌。 [47]胥母,山名。赤岸:地名。篲(huì会):扫。扶桑:神话中日升之树。 [48]沌沌浑浑:波涛相逐貌。混混庉(tún屯)庉:波涛声。 [49]庢(zhì志):碍止。沓(tà踏):沸出。逾跇(yì义):超越。侯波:阳侯之波,大波。藉藉:地名。 [50]平夷:横扫。险戏:危貌。陂池:即陂陀,斜坡,此指江岸。 [51]{瀄}(jié节)汩:波急浪击之声。 [52]沋(yóu尤)沋湲湲:颠倒之貌。蒲伏:即匍匐,伏地爬行。 [53]踣(bó薄):向前跌倒。洄暗:惊骇失智貌。 [54]“若庄周”句:均指春秋战国时代的才智之士。 [55]筹:筹画。 [56]据几:扶几。涣乎:清醒貌。涊(niǎn碾)然:汗出貌。霍然:疾速状。
赏析:
在气象恢宏的汉代赋坛上,有两位呼风啸浪的巨人先后崛起,那就是枚乘和司马相如。如果把相如的赋,比作气势磅礴的瀚海;那么,枚乘的赋,便是造成这瀚海的第一阵震撼天地的雄澜。
枚乘以前的辞赋创作,大抵还在楚辞峰影的笼盖之下。只有文思骏发的贾谊《鵩鸟赋》,在向汉代新体赋的奔进中,留下了山回谷应的先声。枚乘的伟绩,正在于既对楚辞(如《招魂》)有所取法,又以雄伟的魄力冲破了它的格局,造出了真正带有汉家“雄大”气象、可以命之曰“汉赋”的杰作——《七发》。
《七发》的主旨,实寓于它那奇妙的开篇部分——这与后世作赋者的惯于“曲终奏雅”恰正相反。赋之起笔以“楚太子有疾”凭虚而来,引出了神秘“吴客”的奇特探问。然后单刀直入,揭示太子的得病之源,乃在于“久耽安乐,日夜无极”。这就在开篇落笔之际,触及了“文景之治”时期一个不为人们注意的重大课题,即随着社会经济的恢复发展,“宗室有土,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”,“世家子弟富人或斗鸡走狗马,弋猎博戏”的享乐腐化之风(《汉书·食货志》)。作者在揭露上层贵族的腐败风气时,感情之激切正与辞锋之犀利相并——他把贵族的种种享乐生活,形象地斥之为“蹷痿之机”“寒热之媒”“伐性之斧”和“腐肠之药”;并大声疾呼,倘不“变度易意”,一味“淹沉”在这些“浩唐”作乐之中,必将酿成“久执不废,大命乃倾”的严重恶果。这里所谈论的,自然已远不止是“生理”上的疾病,而是一种广泛而深刻得多的贵族“社会病”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“吴客”提出“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,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”(即用精妙的思想提高贵族子弟的精神境界)的治疗之方,便不禁如奇峰突起,更带有了振聋发聩的警醒之力。清人刘熙载指出:“赋欲不朽,全在意胜”,“后世学相如之丽者,还须以乘之高济之”(《艺概·赋概》)。《七发》在展开“腴辞云构,夸丽风骇”的七事铺陈前,正以治疗上层贵族享乐之风的高妙立意,照耀全赋,警动当世。这大约正是它所以凌跨众作、卓然独立的原因之一吧。
构成《七发》主体,并以雄迈的气势震荡了千古读者的,则是“吴客”以七事启发楚太子的赋辞部分。
令人不解的是,在开篇一节的结尾,“吴客”既已宣称,欲以“要言妙道”驱除太子的耽乐之病,为什么进入赋辞部分,却又一反其意,大事铺陈起“音乐”“车马”“饮食”“游观”“校猎”和“观涛”之乐了呢?这与上文所寓的主旨岂非有背?这个问题,正涉及到了《七发》那宏奇而精妙的构思、布局。
须知当吴客探病之际,这位久耽安乐的太子,正处在“唏嘘烦酲”的病痛折磨之中,神思也极为恍惚。倘在此刻就向他进说“要言妙道”,他恐怕连聆听的兴致都没有,又何论疗疾去病?“吴客”进陈的“音乐”之类观赏则不同:一方面,它们仍在贵族子弟爱好的享乐之列,在太子卧床不起的情况下,着力展示它们的赏观奇境,正可转移太子对病痛的注意力,激发起一种虽不能身临,却可神游的浓浓兴致。另一方面,此类观赏之乐,又不同于“越女侍前,齐姬奉后”,“纵恣于曲房隐间”的淫佚之乐;特别是“音乐”“车马”“校猎”和“观涛”,因为带有吴客所盛赞的“至悲”“至骏”“至壮”的特点,更有助于打破贵族子弟“宫居闺处”的狭隘视野,开阔他们的胸襟,陶冶较为健康的观赏趣味。何况,“吴客”之着力渲染这些观赏之乐,也不是为了让太子沉湎其中,而是作为铺垫,最终推出凌跨众“乐”的至高境界,即精微深奥的“要言妙道”。这便是作者总体构思所指向的宏远目标。
为了实现这一目标,《七发》在行文、布局上,也作了周密而精妙的安排。“吴客”先述“音乐”“饮食”之乐,其观赏空间大抵还在宫廷之内,观赏活动也带有“静态”的特点。随着“车马”“游观”奇境的展示,楚太子之神思便被带领着冲破苑池宫墙,乘上“王良、造父”为御的快骏坚车,驰向了远为空阔的世界。在“既登景夷之台,南望荆山,北望汝海”的千里骋目中,该将领略到汉家江山的何其辽远壮奇!而在万骑奔逐的“校猎”之后,再“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,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”,一睹那“似神非神”的江涛之壮观,又将使楚太子的“淟浊”心胸怎样为之刷洗一清,激荡起“疾雷闻百里,江水逆流,海水上潮”的磅礴豪情!作者铺写“吴客”所陈七事,正是在如此巨大的空间转换中,由近及远,由静到动,从宫廷池苑的狭隘天地,转向高山大川的壮阔自然,显示了以往赋作从未有过的宏伟气象。与此相适应的,是作者对七事的铺叙方式,也有详有略,层层逼进,极尽张弛起伏之妙:“音乐”一节作为七事之始,用的是力透纸背的浓笔:
龙门之桐,高百尺而无枝。中郁结之轮菌,根扶疏以分离。上有千仞之峰,下临万丈之谿。湍流溯波,又澹淡之。其根半死半生……
勾勒神奇突兀的琴桐,入笔即有先声夺人之势!然后展开“烈风”“飘霰”“飞雪”之激的渲染,“羁雌”“独鹄”哀鸣上下的烘托,再配上“孤子之钩”“九寡之珥”的弦、饰、星徽,这世间奇琴奏发的音声,还能不令人魂惊而魄动!但作者仍不满足于这些渲染,接着竟又倒转时空,让名震上古的“师堂”“伯子牙”琴歌相和,文中便顿时响彻了令“鸟”“兽”“蝼蚁”垂翼拄喙的“天下至悲”之乐——如此酣畅的描摹,正是要在七事进陈之初,即给病中的楚太子一个无限意外的惊奇,从而紧紧吸引他的注意力。“饮食”“车马”二节,则采用了略写的方式,在舒缓的节奏中,稍稍松弛太子那已被激荡起来的心弦。自“游观”至“校猎”,行文又由略转详,文势顿如风吹浪立,怫郁直上。特别是在拟写楚太子“阳气”突现、“几满大宅”之际,作者即抓住良机,挥笔疾进,在“冥火薄天,兵车雷运”的火光车声中,展现了一幕“烟云暗莫,兕虎并作,毅武孔猛,袒裼身薄”的搏兽奇景。到了“观涛”一节,作者更抖擞精神,以啸风驱浪之笔,全力铺写那旷阔迷茫、万浪如山的天地间之壮观,由此将全赋推向高潮。最后才猛然顿笔,从容沉静地推出凌跨这所有一切壮奇之观之上的至高境界——即由孔、老、庄、孟所论说、筹算的天下最精微的“要言妙道”。这至高境界的展示,妙在一发即收:因为有了前文一浪高过一浪的奇境壮观的渲染、铺垫,这简约、轻捷的收笔,便带有了挽狂倒澜的力度;而至高境界的展示,也愈加显得深邃高远、神妙莫测。它在人们心中激起的,不正是一种万浪倏灭中邈邈高驰的庄严沉思,一种从尘俗享乐中摆脱出来,刹那间升入全新境界的极度惊喜?由此回看“楚太子”竟然在病榻之上“据几而起”,在“涊然汗出”中“霍然病已”,也就毫不奇怪了——这正是用“要言妙道”疗治贵族享乐之病的辉煌成功!全文以此收束,恰正与开篇的“吴客”探病遥相呼应,有力地表现了赋的主旨。
人们常说,《七发》的构思布局取法了楚辞《招魂》,这当然没错。但更为准确的是:由于枚乘在取法中作出了自己的巨大创造,《七发》的构思,显然已大大突破了《招魂》只限于表现宫廷生活的格局,而转向了唯有大一统时代才出现的不受阻隔的辽阔江山,在表现上带有了无可比拟的壮大气象。它那逐层推进的精妙布局和狂澜倒卷式的收束,较之于《招魂》诸境并呈的缤纷铺叙,也更具澎湃震荡的雄迈气势。
当然,《七发》最引人注目之处,还在于它那“腴辞云构,夸丽风骇”(刘勰《文心雕龙·杂文》)的描绘艺术。赋中对“曲江涛”的铺张描绘,可以说是达到了光芒腾耀的极致。枚乘在广陵生活多年,胸中无疑早就涌腾着曲江烟涛排奡推荡、沸升涨落的壮形雄声了吧!所以,当他挥动巨毫重现它的形神时,运笔也格外变幻多姿。江涛未现,文中先就作了奇异的铺垫:
至则未见涛之形也,徒观水力之所到,则恤然足以骇矣。观其所驾轶者,所擢拔者,所扬汩者,所温汾者,所涤汔者,虽有心略辞给,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……
在粗线条的白描勾勒中,运用一气奔赴的排句,展开相对平静时的曲江全景。然后以短促跳荡的楚辞句式,发出“恍兮忽兮,聊兮栗兮”、“浩㲿瀁兮,慌旷旷兮”的惊叹——寥廓清奇的曲江,便带着它那“或纷纭其流折,忽缪往而不来”的混茫、动荡气象,无限浩淼地展现在了人们眼前。当曲江还是平静状态时,已是如此的“恤然”骇人,读者自然急于了解:一旦在这无垠的江上,翻腾起万里涛浪,更将怎样惊心动魄?
随着“楚太子”的惊异询问,这世所罕见的“涛形”,果然从作者笔下,以“疾雷”震百里之势升腾而起了。作者的笔触,由此追随着涛浪的涨落、聚散,纵横挥洒、变化万千:
其始起也,洪淋淋焉,若白鹭之下翔。其少进也,浩浩溰溰,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。其波涌而云乱,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。其旁作而奔起也,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。
借助于“白鹭下翔”“素车白马”等连翩妙喻,把江涛逐步形成、推进中的奇姿异态,描摹得多么形象和富于层次!因为这才是江涛初生时的声势徐来,作者采用的还是轻笔点染,着色也清莹、飘逸。到了涛浪骤奔、带有了铺天盖地之势时,作者随即大笔泼墨,文中由此“訇隐匈礚”、啸声并作。那“颙颙卬卬,椐椐彊彊,莘莘将将”的波垒浪壁,那“滂渤怫郁”、“轧盘涌裔”的如雷涛音,怎不令人魄骇心惊!作者描摹江涛不仅笔法多变,“视角”也不断转换:时而昂首仰视,展现那“六驾蛟龙,附从太白;纯驰浩蜺,前后骆驿”的涛浪冲腾、如虹跨空的奇境;时而转身侧观,表现江浪如勇壮之卒“上击下律”、“蹈壁冲津”的凶猛之势;时而又采用“散点透视”的方式,让读者跟着江浪一起渲腾直下——“回翔青篾,衔枚檀桓。弭节伍子之山”,这时的涛浪还是平静驯顺的。但忽然之间形势剧变:作者挥动巨毫,驱赶着千涛万浪,飞凌“赤岸”、横扫“扶桑”,在“藉藉之口”演出了一幕威不可挡的大“激战”!在如许电闪雷鸣、万浪排空之际,作者又别出心裁,将读者带入江浪之中,领略那“鱼鳖失势”、“颠倒偃侧”的狼狈趣态。这便是出现在枚乘笔下的“观涛”奇境。现实中的曲江之涛,经过枚乘这“腴辞云构”的夸饰铺写,被表现得何其气象恢宏、瑰丽壮奇!这样壮奇的描绘艺术,在枚乘之前实无一人可与媲美;在枚乘之后,也只有司马相如的《子虚赋》《上林赋》可与对垒。尽管如此,清人刘熙载还没忘记加上一句:“相如之渊雅”,枚乘或有“不及”;但枚乘的“雄奇之气,相如亦当避谢”(《艺概》)。这评价,正是对《七发》特色的绝妙论定。